妻子母亲和荡妇的另类历史

在漫长的历史中，女性的生育能力带给她们的痛苦多于幸福。因为男性自己没有生育能力，所以去偷去抢去骗也要弄女人来给自己生孩子。国家和民族因为互相抢夺妇女而战，在古代是寻常事。希罗多德所著的《历史》开头，即讲述了腓尼基人以货物贸易为幌子，劫走了一批上船观看挑选货物的希腊女人，其中包括国王的女儿。为此，希腊人纠集军队，在不同的地方劫走妇女作为报复。成吉思汗的妻子孛儿贴也曾为敌对部落所掳。

《历史》书封

在没有暴力约束时，或者说男性知道暴力约束不到自己头上时，娶妻和抢妻没有什么分别。他们抢来女人，把她们关在自己家里生儿育女，也就是说，把她们当作妻子。男人和他们抢来的女人拥有结合了双方血缘的后代，生活在一起，饮食起居在一起，埋葬在一起。从无法律约束的年代到一直到有法律约束的年代，在男性眼中，这就是妻子。

被抢的女人如何看待一代代的悬在头顶被暴力横夺的命运？历史很少直接问女人这个问题，所以我们得到的信息很少。法国画家雅克路易大卫有一幅著名作品《萨宾妇女》，画的是带着妇女的孩子赤手空拳分开全副武装的男人。这个故事说的是罗马人掳走了萨宾妇女，萨宾妇女的父兄组织起军队攻打罗马，双方交战之际，萨宾妇女抱着孩子从城中冲了出来，制止双方作战。画家的创作动机是希望大革命后的法国重新团结起来，借古喻今，而不是诠释历史。萨宾妇女不愿看到更多的流血，也许是事实，但她们是否真的欣然接受了被劫走的命运，欣然养育着罗马人的孩子，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
在不太尚武的和平年代，女人成为男人的妻子和各种其他类型的附属更多通过经济手段。以《金瓶梅》为例，西门庆有六房妻妾，正妻吴月娘是千户之女，继室填房。李娇儿是花钱买来的妓女。孟玉楼本是商人家的女儿，虽然嫁给西门庆做小老婆，总算一直雍容体面。潘金莲被亲娘两次卖给大户人家做丫头，后来被一乘小轿悄悄抬进西门庆家。李瓶儿是蔡太师的姬妾，后来嫁了花子虚，花子虚死后被西门庆娶进门。其他的丫头媳妇，大都是买来的。做人口生意的全是精明油滑老女人：王婆，冯妈妈，文嫂儿，还有潘金莲自己的娘。被卖的小孩子大都来自乡间，或者家遭横祸没法养活儿女的城市贫民。也有丈夫卖妻子的，比如奶妈如意儿。这一大家子妇女，各有身不由己的复杂历史。《金瓶梅》的作者替她们慨叹：“为人莫作妇人身，百年苦乐由他人！”

只有出身寒微或家遭横祸的女人才有沦为商品的危险吗？《金瓶梅》中用了小半章的篇幅，写一个年轻美丽的小姑娘韩爱姐，讲她如何被媒婆看中告知西门庆，又被父母欢天喜地老远送给东京蔡太师府上翟管家处做生育机器。韩爱姐的父母并不穷，甚至可以说是清河县的中产阶级。她的父亲韩道国能写会算，给西门庆掌管着绒线铺生意。西门庆受东京翟管家之托，要找一个好女孩，贫富贵贱不拘，彩礼不论，只要“好人才女子”，因为他没有儿女，要找年轻姑娘生孩子。“好人才”的定义在后文慢慢显出来，不能是做粗活的人家象冯妈妈说的“卖肉挑担儿的”，也不能是李桂姐郑爱月那样隶属贱籍的女孩子。

《金瓶梅》书封

西门庆最早接到翟管家的请求，没当回事，完全忘记了。他在家里外面有那么多女人，觉得找女人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。等翟管家第二封信来催，他才想起来，叫小厮立刻去叫媒人冯妈妈——也就是经管买卖人口的老太婆——满街找好闺女。他本想把李瓶儿的使女绣春打发去，吴月娘以为不可，因为西门庆已经收用过绣春了。冯妈妈“发现”了还不到十五岁的韩爱姐，因为她的母亲王六儿请她进去吃茶，才看见。冯妈妈对西门庆说：“就是你老人家见了，也不知爱得怎么样的哩！”西门庆道：“我平白要他做什么？家里放着好少儿。”东京蔡太师的翟管家，在清河小县有如天上人，有什么要求，西门庆无不奉承。他对冯妈妈许诺如果这事成了，韩爱姐的父母和媒人都会得到重礼。爱姐如果生下一男半女，从此富贵无穷。

翟管家这样的人家，为了生育买一个出身良家的年轻处女，也多少会表现出一点重视。西门庆代表翟管家向韩家下聘，又为她做下织金大红衣服，办了“半副嫁妆”拨了一小队伍人，由她的亲生父亲一路护送着上东京去了。韩道国两口子千恩万谢，认为是女儿的“造化”。与此同时，西门庆勾搭上了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，拿钱给她买丫头买房子。韩道国回家以后，王六儿主动告知了他，而且合计着要从西门庆那里弄更多的钱，韩道国必须在西门庆面前做出顺从不碍事的姿态。王六儿虽然跟西门庆棋逢对手如胶似漆，却与韩道国完完全全一条心。他俩可以算是《金瓶梅》中的头号恩爱夫妻，和睦家庭。

韩爱姐被送进翟家，是否得到了普通清河县人无法梦想的富贵？十一年后，西门庆毙命；西门大姐被丈夫陈敬济折磨，上吊死了；吴月娘被平安儿诬告惹上官司，求了春梅走周守备的关系才得脱身。陈敬济搭上了春梅，在临清码头上开大酒楼。他看见两条大船上四五个人，韩家三口儿下船来。东京蔡太师等六人抄家问斩充军，韩家三口只逃得性命，船钱盘缠都靠韩爱姐和王六儿沿路接客。这一年，韩爱姐二十六岁，无儿无女。又过了几年，金兵南下，靖康北上，韩爱姐孤身一人逃去湖州，与父母重聚，亡年三十一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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